22.螽斯(十一)

发呆的樱桃子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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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季三昧脱口大骂了一句, 甫一转头就发现许泰已经被这遮天蔽日的鬼车阵吓得背过了气,老管家托了老眼昏花的福, 竭尽全力也看不清那漫天的绿眼睛究竟是哪家放出的孔明灯,只抱着许泰, 惶惶不解地左右张望。

    鸟羽迅速织成了一块浮凸不平的天幕,将一切光源隔绝在外, 挟裹着浓重的腥气, 聒噪地直扑而下, 刺耳的神号鬼泣形成了螺旋状,硬挺挺地往人的脑子里钻,誓要将人钻出一个贯穿的洞眼, 好从中榨出新鲜的脑浆来。

    在此起彼伏的嘶喊和悲鸣中,许家的那位香饽饽反倒不哭了。

    他被镇住了。

    王传灯的丈八火镰早就从掌心印中脱胎而出,他四周金气漫溢,腾腾而起, 火气暴涨, 红星大盛, 镰刃上一道火舌舔过,在空气中留下澄金色的残影。王传灯让火镰在空气中划出一个完美的半弧圈,正欲乘气而上, 一样东西突然从他头顶坠落, 恰好砸在他脚边。

    异物砸落在地面上发出的声音, 就像是装满隔夜菜汤的透明袋子炸了开来。

    地上的东西, 赫然是一只腐烂的人臂!

    人臂跌摔成了一片肉酱, 骨是骨肉是肉地分散开来,外带摔出一股埋藏日久的发酵臭味,老管家也终于在这恶臭的刺激下,一口痰咯在喉头,厥了过去。

    这根人臂仿佛是投入平静水潭的一颗小石子,很快,伴随着漫天肆虐的羽翅扑棱声,异物的下坠声纷至沓来,恶臭围绕着整个许宅炸了开来。

    季三昧被味道熏得踉跄几步,连眼睛都睁不开了,他根本看不清沈伐石在哪里,只记得自己抬头看到姑获鸟阵时,沈伐石在自己身前不远处。

    ……到底是怎么回事?

    据季三昧所知,鬼车从不结伴行动,从没有出现过这样几十只鬼车抓捕同一个对象的情况。

    他白天特意去抱了那孩子,已经确定他和自己不同,绝非什么特异灵根的持有者。

    除了体寒得有点瘆人外,他和一般的孩子似乎没什么不……

    思及此,季三昧的头顶上方突然传来了沙沙的怪音,像是蜈蚣一类的肢节动物用足肢摩擦地面时的响动。

    这种恶心感不亚于从脚背上爬过一条蛇,令季三昧的后颈炸开了一片鸡皮疙瘩。他对于危险向来敏感,一个翻身挪离原位,再一回头,一双绿灯笼就从自己刚才站立的地方横掠而过,尖锐的钩喙把空气从中解剖开来,发出一阵可怖的切割声。

    ——如果自己刚才杵在原地,恐怕现在已经被拦腰叨成两截了。

    他惊魂未定,正欲起身,突然听得从背后传来一阵幽幽的叹息。

    一个尖细的声音说:“三昧,来娘亲这里。”

    季三昧僵住了,缓缓回过了头去。

    一只生着女人面的姑获鸟蹲在自己身后,距离自己不过半尺之遥。她浑浊的眼角缓缓一挤,流出了不明的物质,浓密羽毛覆盖下的人脸仿佛在笑,又仿佛在尝试把五官进行一次复杂的移位洗牌。

    季三昧看不清她的脸,便朝前迈了一步。

    尖细的女声带着逼人的热腥气席卷而来,炽热地舔上了他的脸颊:“我儿乖乖,我儿乖乖——”

    季三昧愣住了。

    他听得出来,女人在唱歌。

    她的声音虽然尖而干,但极力保持着柔暖与轻和,她望着季三昧的目光里带有着无限的痴爱,不知道是出于母爱,还是出于食欲,亦或是两者皆有。

    季三昧试探着问:“你是我的母亲吗?”

    鸟羽窸窸窣窣地从怪物身上褪下,幻化成纤细动人的女子形体。然而天色如墨,光源稀薄,季三昧看不清女人的面容,只能感觉到她的眼神充满鼓励和温柔的光芒,像是一穹漂亮的水草,让人往里踏一步就要溺进去。

    季三昧的语气有了动摇,他追问:“……母亲,你爱我吗?”

    面前的女人向他温柔地展开了双臂,指尖上还沾着腐坏的肉脍。

    季三昧伸出一只手,缓步向她走去。

    即使他的手掌被女人尖锐的指甲刺了个对穿时,他亦是无知无觉,仿佛陶醉在一场充满温情的迷梦中。

    女人的脸上笼罩着一层慈祥的面纱,但是片刻过后,这张面纱便发生了奇异的形变,咯咯的痰响从女人的檀口中争先恐后地挤出,她皮肤下的关节更是发了疯似的痉/挛抽搐起来。

    季三昧抬起头来,一片燃烧着的繁复咒纹在他左眼眼珠里熊熊燃烧。

    他问:“母亲,你究竟是爱我,还是爱我的血肉呢。”

    孩子依恋的不是母亲,他们更多依恋的是一种脉脉的温情,而“母亲”这个角色,恰好是无尽温情的源头。

    这只鬼车大概是在刚才自己同沈伐石说话时,偷听到了自己的名字,趁机跳出来,想要迷惑自己,将自己拐走。

    很可惜,季三昧的这根关于母爱的弦天生就是失敏的。

    妄图冒充他母亲的鬼车在他脚下疯狂地打滚、呻/吟、嘶鸣,季三昧的血美味且有毒,加诸在他血液中的咒印,正在这女人体内兴风作浪。

    季三昧的掌心汩汩向外冒着血,他也不甚在乎,把手掌在衣襟上随意抹了抹。

    他说:“对不起,我的母亲从来没有叫过我三昧。”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也没有给我唱过歌。”

    在季三昧的记忆里,母亲江瓷人如其名,是一具美丽且冰冷的瓷器,在她自尽前,豳岐第一美人的称号是属于她的。

    不管是才还是貌,这个称号她都当之无愧。

    偏偏她嫁给了父亲季长典,一个除了容貌和家世外没有哪里能和她相配的人。父亲嗜酒,胆小,敏感,不理俗事,花钱如流水,脑中永远混沌,一本糊涂账端端正正地摆在那里,等着母亲去把其中的千头万绪整理清楚。

    即使豳岐是个蕞尔小国,身为国主的父亲要处理的杂务也绝不会少,这些事情从大到小,均由母亲代劳。

    父亲从来不知道何谓责任感,而母亲又太有责任感。

    大概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从小季三昧就不清楚父亲是什么,母亲是什么。

    这是两个叫人疑惑的称谓,和阿猫阿狗没有任何区别。

    母亲没有为他唱过一首歌,没有喂他吃过一口饭,小时候,他只会安安静静地趴伏在母亲的桌案前,翻着那些繁缛难懂的文字,为母亲把各类条陈分门别类。到现在他仍能清楚地记得宫室里冷涎香的味道,却不记得母亲曾对他说过的任何一句话。

    在季三昧四岁时,母亲在批阅条陈的条案上娩出了弟弟季六尘,彼时,父亲从肉朋酒友那里得来了一坛名酒“刘伶醉”,狂饮滥觞,卧床大醉。

    ……什么是家人呢?什么是怀抱呢?什么是温暖呢?

    在季六尘出生前,这些东西于季三昧而言还不如白纸黑字来得有趣。

    因而,季六尘对季三昧来说意义重大,这只小小的粉嫩肉团子,教会了季三昧什么是“家人”。他记得自己照顾六尘的每一个细节,换尿布,喂牛乳,洗衣裳,做肚兜,凡此种种,现在还清晰地刻在他脑中。

    但是,季三昧却想不起来豳岐是怎样被烛阴吞灭的,好像是在转世的过程中,这段记忆被某只怪物作为代价吞吃掉了。

    关于那一日,他只能记得泼天的煌煌光芒交织在豳岐上空,记得澎湃的法力网收紧、压下,记得豳岐修士们的惨叫,记得父亲含着血丝的泪眼,以及母亲站在茹水江畔边,身体前倾,把自己横着抛入江滔滔水里的决绝模样。

    母亲在季三昧的心里,从头到尾都是人如其名,是一件瓷器,美丽而毫无安全感,她从数千度的瓷窑里被炼出,宁为灰烬,不为尘土,干脆利落地把一切尘世的牵绊单方面割断,不留任何一丝余地。

    季三昧从来不曾痛恨过她,他只愿自己不要变成她。

    但是人间事往往事与愿违,这一点,不管是对自己而言,还是对这些鬼车而言,都是如此。

    鬼车,又名姑获鸟,皆是孕女丧命后所化,满心爱意在腔子里膨胀、发酵,最后在一片绝望的黑暗中演变成恨,嫉妒与掠夺。她们喜欢别人的孩子,等处心积虑地抢到手后,又会当做食物吃掉,周而复始。她们爱上的孩子,无一例外会变成她们的盘中餐。

    季三昧则相反,他从小不曾被亲人善待,所以自然而然地学不会善待自己。想来想去,季三昧不得不承认,他似乎的确越来越像母亲。

    他摇了摇头,自嘲地叹了一声,正欲退开,突然见那女子重新生出了一身锋利如倒钩的鸟羽,她俯下身去,用尖喙叼住了吸收了季三昧血肉的一侧翅膀,不等季三昧的血彻底汇入她的血脉中,便狠狠将那一面翅膀从自己身体上撕下!

    季三昧短暂地愣了愣,毫不耽搁,撒腿就跑。

    缺了一面翅膀的鬼车愤怒地仰起长如蛇颈的脖子,面对着天空,发出了一连串意味难辨的嘹亮“咯咯”声!

    季三昧即使不通鸟语,可也知道这不是什么好话。

    刚才他拒绝求援,不过是想额外活捉一只鬼车,弄清她们一心牵恋许家小儿的缘由,现在的情况可不容他再乐观下去。

    在一片漆黑中,他看到远方有火镰的光芒闪耀,那是王传灯,在他旁边的应该是长安,他的双手化为细长的梧桐枝叶,密密织就了一片保护网,牢牢护卫着晕厥过去的老管家和许泰,看情况他们都无法分神来营救自己。

    于是他果断地仰起头来,大声喊:“师父!!”

    他也不管这一嗓子是否暴露了他的所在,他只站在原地,动也不动,等待着沈伐石到来。

    若说他季三昧这辈子最信谁,除了自己,也只剩一个沈伐石了。

    喊完一声,季三昧便双腿生根地站在原地,闭着眼睛一字字读秒。

    三,五,七,九……

    数到第十一下的时候,季三昧的头顶又传来了密集的、叫人头皮发麻的振翅声,紧接着就是重物下落后沉甸甸地破开空气的哑响。

    那呼啸的落速之快,只够让季三昧判断出来这绝对不是任何一部分人体器官下坠时能发出的动静。

    她们为了报复季三昧,竟然从附近衔来了几块斗大的巨石,朝着他的脑袋直丢而下!

    季三昧一咬牙,脚跟一动,闪身想躲,却被一片从侧边闪出的阴影猛然撞倒,压在了身下。

    沈伐石的目光在一片黑暗里生着一层薄火,数块巨石狠狠地砸在他的后背和横出的臂膊上,刹那粉碎成块,灰头土脸地从他背后滚落下地。

    季三昧毫发无伤地躺在他的身下,用心看着沈伐石的脸。

    沈伐石的神色看不出什么变化,唯独发抖的唇角将他的内心出卖得彻彻底底:“你跑哪里去了?”

    季三昧仍看着他。

    沈伐石:“你不知道情况危险吗,为什么还要离开我?”

    沈伐石:“今后不准你再乱跑。”

    沈伐石:“你要是再敢离开我片刻,我会把你锁起来。”

    闻言,季三昧突地一挺腰,双腿盘在了他的腰际,脚尖一翘,脚背一勾,膝盖用力,反把沈伐石压倒,骑在了他身上。

    原本铁打石铸似的沈伐石被这人一缠,严肃的脸顿时就绷不住了。

    他踌躇一番,实在是舍不得把人往下推,生怕季三昧一个心血来潮又拿自己的命来赌,他只能轻轻推了推季三昧的胳膊:“不许混闹,下去。”

    季三昧有恃无恐地用腿夹紧了他的腰身,细白的脖子压了下来,和沈伐石交了颈。

    他听到这只妖精在自己耳边呢喃:“师父,出家人不打诳语,我就在这儿,还不快把我锁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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