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

长平魂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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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报到的第一天,在食堂吃饭时,碰到一件事;一个背驮、矮个、穿着邋遢满脸皱纹如核桃皮的老头在大声吵嚷着:

    “你不知道我不吃肉,一天两天了?”他骂的时候唾沫乱飞,人们躲得远远的。没有人围观,各自吃着饭,就向什么也没发生似的。我仔细听了一会才明白,是炊事员给他放错了菜。因为菜分两种,一种是肉菜、一种是素菜。而那个炊事员在他的怒骂之下,竟一言不发,并且脸上还带着笑。我心想这小子够意思,还有点涵养;在老头骂的间隙他插了句话:“你就吃上一回肉吧,能把你的肚吃坏,不收你的钱行不?”年轻人笑着说。没想到一句很平常的话又激怒了老头,只见老头将碗举起用劲的摔在地上,发出“乒”的一声巨响,立时碎面条、菜渣子摔了一地,而那个碗在地上摇摇晃晃转了几个圈后扣在了地上,竟然没有破,我仔细一看,是个褪了色的塑料碗。

    “你娘的x,老子出不起这几个钱,太小看人了。”老头似乎非常生气,面部因气愤抽搐而扭曲。

    这一举动并没有产生多少轰动效应,人们只是笑了笑,仍旧吃饭。没有人理他,也没有人劝架。

    当我吃完饭,快要离开食堂的时候,这老头的气已经平息了许多。自己又到墙角拿起苕箸,把刚才摔在地上的面条扫在了一起,撮掉了。我为这个老头的举动暗自笑了,一个有意思的人。

    下午行政科分了宿舍,当我抱着铺盖卷进到宿舍时,见到了这个老头,我和他住到了一个宿舍。当时我说不清心里是一种什么感觉。

    相处了一个晚上,我知道他姓王。因他上了年纪,出于礼貌,我称呼他王师傅。这种称呼有点勉强。因为我和他交谈时我知道他虽在机电队工作,实在没有什么技术而言,他的工作是在井下排水或干点其他杂活。

    住了一段时间,我发现王师傅有个特点,喜欢“收藏”东西,当然收藏的东西不是古董或值钱的东西;全是些费炮线、旧螺丝、破纸箱之类。对这个行为,我很不习惯。因为他拣的东西多了,床下塞满了后,便会扩大地盘,床前床后塞的满满当当的。这样既影响宿舍卫生,又影响美观,毕竟是集体宿舍吗。但同室的人视而不见,我初来乍到,只好保留意见。但王师傅工作特别卖力,有一次下班时,我从一条封闭的巷道穿过,见他一个人站在水里,裤腿高高的挽起;当时正值冬季,虽然在井下,我看到他站在水里,自己都感到水的寒冷而起了满身鸡皮疙瘩。我不由得将灯光照在了他的腿上。我有些惊呆了,他那隆起的血管犹如条条蚯蚓趴在小腿上。我知道,这是受凉或在水下工作时间长的缘故而形成的静脉曲张。

    我心里不由得对这个邋遢的老头产生了一点敬意。

    洗澡时,我相近距离看看王师傅那双腿,他当时用石头磨自己的手,我又一次惊讶了,我还没有见过这样的手,指关节严重变形,即使手指全部张开,也是弯曲的,不能伸直。手上的老茧非常厚,所以靠肥皂是难于将脏东西洗起来,只有用沙石磨,那粗砺的沙石绝不会损伤他的皮肉。他看着我盯着它的手,漫不经心地说,这手多着呢,要不了几天你的手也会变成这样。光我的手是不会把石头磨成这样的。这是块沙石,经过和矿工们手的无数次磨擦,已经变成了一块圆不溜球的鹅卵石。

    时间一长,我发现老王很扣。他每月二三百元工资,不见他花,迟早穿一件很旧的工作服。脚下永远是一双变了颜色的军用胶鞋。不仅扣,而且不喜欢人说他扣。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钱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要那么多钱干什么用。依旧拣他的费铜烂铁,够一定的数量便用自行车推着送到收购站,卖点小钱。

    有一次,不知道他家里有什么事,去和机电队长请假,队长正在喝酒恰好出来方便,他把请假条就给了队长。队长酒喝多了,方便完了把请假条当手纸用了。(这是事后王师傅告诉我的)第二天忘了此事,也没有人接替他的工作。直到水淹了大巷,照成了短暂的停产事件,事情反映到了生产矿长那里,机电队长才想起老王没有上班。可机电队长不敢承担责任,和矿长汇报情况时说老王没有请假,照成了事故。生产矿长大发雷霆,说要严肃处理这件事,要把处理结果报给他。队长召开了紧急会议,及时了作出了处理结果,本人除作出深刻的检查外,扣除当月的全部工资。那时候扣一个月的工资,是一种最严厉的处罚。我想这回有好戏看了。因为请假条是我给他写的。尽管我当时并不清楚事情的原委。

    然而事情并没有向我想象的方向发展。当我见到王师傅的时候,他一见面就要让我代他写份检查。我说你请过假了,为甚还写检查。他竟一本正经地说忘记给了。我断定他没有说实话。我故意说不写。要写也行,必须和我说实话。王师傅不识字,自己不会写,最后没办法了,终于告诉了我实情。队长让王师傅承认自己没有请过假,不然自己不好过关。我说,那扣你一个月工资咋办?那扣吧!不扣咋办?我心里又好气又好笑,你听他的话,多大方。我明知道他在骗我,这里面肯定有什么猫腻。我仍说不给他写。他劝我,咱一个小卒子写份检查不伤面子,事情闹大了,你让他写也不太好看,人都有错的时候,人家毕竟是领导吗!古话说的好,官打民不羞。看他的神情就向真的犯了错误似的。我听出了一点门道,王师傅肯定和队长有什么交换。我说王师傅,你在骗我,你不和我说实话,我是不会给你写的。是不是写了检查就不扣钱了。我又问他?他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我明白了,不再为难王师傅,替他写了份他不该写的检查。

    到了发工资的时候,王师傅的工资还是被会计扣了,王师傅和会计吵了起来。会计说这是会上定的事,非扣不行。王师傅又骂开了,说队长是吃屎的,说话不算话,骂道伤心处时老泪都流下来了。我当时年龄尚小,一时也没有理解过来。觉得队长太不江湖了,简直是小人一个。可会计的一句话话提醒了我“有事找队长说,不要在这瞎骂。”是呀,我忽然明白队长的戏总得演到底吧。我就暗示王师傅,不要在这里乱了,等队长回来再说吧。我不知道王师傅理解了没有,他不再骂了。

    第二天,我又问他,他诡谲地笑了一笑,说:不给干什么,他真敢不给我,我就找矿长。

    一个隆冬的早晨,外面下了大雪,寒风呼啸着,房坡上的电线被狂风刮的“呜呜”的响。我有早起的习惯,因下雪不能到外面活动,为了不惊动别人,我躺在床上悄悄的看书。王师傅也醒了,他起床后,把他前几天央求别人焊的一个粉笼架(王师傅家里喂猪自己磨粉用的一种架子)往自行车上绑。我说,王师傅,外面雪太大,天又冷,你起这么早干吗?

    “早点走吧,影响不好。”

    我心里暗暗的骂道,真是死脑筋,人家当官的拿多少值钱的东西,一个粉笼架子,幸亏焊粉笼的铁棍子还是你拣的废料。他推着那个粉笼架子走了,脑袋上紧紧的扣着一顶破的狗皮帽子,脸上捂着一个近似黑颜色的口罩,脖子上围着一条分不清什么颜色的围脖。身上裹着一件扣子掉完了褪了色的黄大衣,中间用电线扎了一下。透过玻璃窗户我看着王师傅推着车子艰难地在深的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走着,走过去雪地上留下的是一道模糊的车辙和难于分辨的脚印。他廋小佝偻的身影不一会消失在漫天飞舞的茫茫风雪之中

    这是王师傅最后一次留给我的印象,那一天走后,就再也没有回来。那天在路上,汽车把他得粉笼架子挂了一下,王师傅摔在雪地上再也没有起来。

    后来,我才知道,王师傅的老婆死得早,除了自己的一个儿子以外他还抚养着两个残疾孤儿,都是在路上拣来的。他上班工作,下了班还得照料家里。他死后工会在处理后事的时候,在他的家里发现五千元的存单,那时的五千元顶现在五万。这是王师傅终生的积蓄,可我觉得王师傅终生积蓄的不仅仅是这些

    我后悔那天没有拦他,如果不让他走,也许会躲过这一劫。但他无声无息的走了,就向天空飘逝的一片雪花。

    不过在我的心里,他是我的师傅。

    2004年9月10日